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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紫花

第十六章 紫花

“犬子要留在乌拉尔格勒,就请您多多照顾了。”肩未带衔的将军对着身着华服的男人拜托道。

“罗蒙索夫,你我好友多年,无需如此拘束,既然是你的孩子,我自然会多加关照。”华服男人笑着说道。

“来,维塔利,给尼古拉大公看一看。”将军从背后揪出一个小男孩,他先前一直紧张地躲在父亲背后,小脸上满是紧张,眼睛不敢直视他人。

大公俯身,伸出手摩挲着小维塔利的头发,仔细地观察着他。

男孩一缩脖子,差点又要往后躲。

“这孩子一直住在乡下,没怎么见过生人,性格和女孩子一样。”罗蒙索夫将军一拍男孩的背,把他挺直。

“将来是个能成大事的人。”大公注视许久后,直起身,称赞道。

“哪里哪里,能继承下我的衣钵就算不错了。”将军只当这是客套的场面话,谦虚道。

“把瓦连京那叫过来。”大公对男仆吩咐道。

男仆欠身离去,大公背着双手,笑道:“正好我的小儿子瓦连京那缺少一个随伴,维塔利就留下来吧。”

随伴是贵族间常见的关系,通常是由下级贵族的孩子为上级贵族的孩子当陪伴的随从。

这是莫大的殊荣,象征着主家对你的信任和看重。虽然是当随从,但实际上主仆两人同吃住,同出行,待遇接近于养子。

在长大后,往往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——若性别不同,也是联姻的一种手段,日久生情的例子并不少见。

罗蒙索夫将军大喜,但还是推脱道:“这恐怕略有不妥,小殿下乃是千金之身,我家犬子又生性——”

大公打断了他的话,摆摆手:“无妨无妨,小家伙性子挺安静的,正好能压一压瓦连京那顽劣的性子,家里都快没人能管他了。”

言语间,一个黑发的小女仆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大厅的楼梯里下来了,小男孩穿着黑色的小礼服,长相可爱却凶巴巴地绷着脸。

他拉着小女仆的手,吸着鼻子,说:“怎么了,父亲。”

“来见见你的新随伴,瓦连京那。”大公手搭着小维塔利的肩,招呼道。

小瓦连京那皱眉,看向那个穿着寒酸的小男孩,上下审视着。

小维塔利害羞地把半边身子埋在父亲背后,露出两只红灿灿的眼睛。

罗蒙索夫将军再一次把小维塔利揪出来:“快和亲王殿下打个招呼。“

“我不要……”小维塔利紧紧地抓着父亲粗大的手指,小声说道,“我想回家……”

“快打个招呼!”将军有些挂不住脸。

“我不要……”小维塔利还是支支吾吾地拒绝。

“你这没出息的,尽给我丢脸……这是多好的机会啊!”将军看着这个胆小的儿子,气不打一处来,扬起巴掌就要打下去。

泪水在小维塔利眼里打转,他低下头,不肯撒手。

“不用那么急,孩子怕生很正常。”大公宽容地笑道,制止了将军,“让孩子们自己熟悉熟悉,我们大人就给他们留点空间吧。”

“我这人性子急,大公见笑了。”罗蒙索夫将军自觉失礼,便顺势把扬起的巴掌转到脑后挠头。

“行了,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和我这么生分了。”大公拍拍老友的肩,“走吧,让孩子们自己待着,正好咱俩叙叙旧。”

将军拘谨地鞠躬,和大公一同走向另一侧的别厅,留下两个孩子面面相觑。

小瓦连京那率先打破沉默,大方地对新随伴说道:“你好,我叫瓦连京那·罗曼诺夫。”

小维塔利怯怯地回道:“你好,我叫维特利·拉卡维特斯基。”

“不对,你应该说您,并称我为殿下。”小瓦连京那纠正道。

“抱歉……”小维塔利补充道,“殿下。”

“嗯……你会打仗吗?”小瓦连京那带着期待问道。

“……不会……”

“你不是将军的儿子吗,怎么连打仗都不会。”小亲王大失所望,一副很遗憾的神情。

将军的儿子就得会打仗吗?

小维塔利如此想到,却不敢出口,他知道对方地位尊贵,父亲来之前也千叮万嘱说要讨好这个年幼的小亲王,不能轻易得罪。

“那你会干什么?”小瓦连京那又问道。

“……不知道……”

他在乡下长大,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贵族都要做些什么。

“你什么都不会还来当随伴?”小瓦连京那站在阶梯上,嫌弃地看向他。

被这样居高临下地鄙夷地看着,小维塔利只觉得脖子越来越重,好像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脑袋。他过去从没见识过的包金天花板和水晶吊灯天旋地转,目眩地压迫下来。

他不应该来的。

他只是想来乌拉尔格勒读书,他听说这里有全帝国最好的学校和书库,而他家领地里连一所像样的小学都没有。

小亲王用力地吸着鼻子,但鼻涕还是清溜溜地淌了下来,身边的小女仆掏出一块手帕,温柔地把鼻涕擤掉。

“吸溜,吸溜……”小瓦连京那吸吸鼻子,“那你会下象棋吗?”

“不会……”小维塔利耷拉着头。

应该是没戏了吧。

他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来讨亲王欢心,这是父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,可他就是说不出口。

“父亲怎么找了个土拨鼠来。”小瓦连京那看着头快低到地里去的新随伴,嘀咕道。

但他又有些于心不忍,安慰道:“我其实也不怎么会下棋,还是安娜教我的……来玩打仗游戏吧。”

“…………我……不会……”小维塔利支支吾吾。

“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,当我的随伴是坏事吗?”小亲王看不惯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,生气地说。

小维塔利手足无措。

“而且你会打仗游戏才怪了,这是我自己发明的。”小瓦连京那得意地挺胸,吸溜鼻涕,“拿一群锡人小兵排兵布阵,然后打来打去……阿列克谢那个白痴老是偷偷拿我小人,我才不想和他玩……我最喜欢骑士小人,骑着马噼里啪啦,噼里啪啦……”

他嘴里念叨着小维塔利听不懂的词语,时不时穿插几个拟声词。

“所以你想不想学!我能借你几个小人!……但不准弄坏……”小亲王高兴地说道。

“好……”小维塔利小声答应。

……

“小子,你又输了。”年长些的血族少年半卧在地板上,随意地推出几个蓝帽士兵,懒懒地笑道。

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摆着一大群或持矛或举盾或骑马的锡人,正各自为阵,互相对垒。

而数量众多的蓝帽子锡人包围了红帽锡人,骑着马的蓝帽指挥官在后方得意地举起佩剑,马蹄高高昂起。

红帽锡人横七竖八地在地上躺了一堆,指挥官被几个普通士兵可怜地护卫着,处境危险。

小瓦连京那趴在地上,紧张地啃着手指甲,眼珠子滴溜溜地转,苦思冥想。

“小子,不用想了,你已经死了……按象棋的术语来说……”血族少年懒散地嘲笑道,“就是将军。”

“嗯……啊啊啊,你肯定作弊了,阿列克谢!”小亲王耐心丧尽,愤怒地叫道。

“喔,我很好奇这种游戏怎么作弊,规则不都是你发明的吗?”阿列克谢耸耸肩。

“殿下您太激进了,如果再稳妥点……”小维塔利蹲在一旁,建议道。

“住口!要不是你这个参谋太没用,我怎么会输!”小瓦连京那指责道。

“好了小兄弟,按照规则,我可以拿你一个士兵作为战利品。”阿列克谢伸出手,准备挑选一个小人,“嗯,选哪个呢。”

“不准拿!”小瓦连京那一把抓住他的手。

“嘿,愿赌服输。”阿列克谢说。

“我没输!”小瓦连京那龇牙咧嘴,拿起红帽指挥官小人,然后操纵它英勇地冲向敌阵,所到之处敌人纷纷倒地。

他嘴里噼里啪啦地配音,呜呜地乱叫,把蓝帽小人杀了个光,最后一剑砍倒蓝帽指挥官。

“芜,我赢了!”小瓦连京那宣布道。

“你玩不起啊,小兄弟。”阿列克谢无所谓地摊手。

“因为这个骑士是伟大的瓦连京那殿下,他英勇无双,有着万夫不当之勇。”小亲王理直气壮,“为伟大的瓦连京那殿下欢呼三声!”

“万岁!”小瓦连京那欢呼。

“万岁!”“万岁。”他拉起小维塔利的手。

“万岁!”“万岁。”“万岁……”他又踢了一脚阿列克谢,稀稀拉拉地欢呼道。

“很好,散会。”小瓦连京那拍拍手。

……

“找到了吗。”小瓦连京那站在树下,仰面喊道。

“恐怕还没有,殿下……”小维塔利爬在离地七米的大树枝干上,他略微瞟了一眼下方,害怕地吞了口唾沫。

“快点,我等不及了。”小瓦连京那不耐烦地催促道。

他听阿列克谢说这树上有朵很漂亮的花,一年只开一次,一次只开一朵。

他对花没有兴趣,但他对稀有的东西很感兴趣,正好能拿回去炫耀。

但瓦连京那自己不会爬树,也不敢爬树,便让维塔利代劳。

“现在呢?”小瓦连京那呼唤道。

“我,我好像看到了……它在上面。”维塔利的声音穿过树荫传来。

瓦连京那在树下眯着眼,只能看到随伴挽起裤腿的白脚踝。

“它漂亮不漂亮?”小亲王大声问道。

“紫色的,很大一朵……应该很漂亮。”

“那就快把它采下来!”

“但是殿下,是不是有点太高了……”小维塔利紧紧贴着树干,手拉着枝桠,担心地说道。

他在乡下没少爬上树摘果子或偷鸟蛋,可爬这么高,他还是第一次。

“怕什么!快拿快拿,拿了我给你奖励。”小瓦连京那在下面怂恿。

“我不要奖励……”小维塔利轻轻说了一句话,但没被主人听见。他腾不出手,便顶起肩膀蹭了蹭脸颊的屑渣,然后咬着牙继续往上爬。

他告诫自己不要往下看,免得心生惧意。

啪嗒——

他落脚点的一根树枝骤然断裂,小维塔利身形猛地一晃,眼看就要掉下来。

瓦连京那心里一颤,捂住脸。

但久久没听到他跌落的声音,瓦连京那把手指张开,漏出一条缝。

维塔利竟然稳定住了身形,还挂在上面,他荡了荡,如猿猴般灵敏地再上一节。

“好!”小瓦连京那像是在看表演,拍掌喝彩道。

小维塔利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,他有点想下去了——但都爬了那么高了。

维塔利很累,尽管他的力气在血族同龄人里也是很大的。

在乡下时,大家都说他力气大,耐力好,是个士兵的好苗子。父亲满心希望他将来能当个什么将军,或是更大的官。

父亲虽然是公爵,可维塔利也明白公爵和公爵是不一样的,他家的祖产早已被祖父、曾祖父挥霍完,留到父亲手里的只是一大块烂田和古旧的城堡。

父亲靠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将军,但他不善经营和奉承,几个同批的老伙伴都已经高升或捞得盆满钵满,他却仍在边境转转悠悠,几年下来还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少将。

他狠下心来带着儿子去找到曾经的战友和老上级,如今的首相尼古拉大公,说是维塔利要在帝都生活,实则暗求大公提携几手。

父亲从没和他说过这些,但他一直都知道。

维塔利只是很奇怪,平时严肃又古板的父亲,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讨好的谨态呢?父亲临走前还没叮嘱说大公很喜欢他,让他好好表现。

他明白自己的机会,那就是尽可能地讨好那个小亲王。他不想那么做,但为了很多东西,他得那么做——父亲写信说他已经晋升为中将了。

瓦连京那远远的喝彩声在他听来有些刺耳,仿佛藏着什么言不明道不清的轻蔑,可他已经累了,顾不得那么多了,他眼里只剩下那冠顶的紫花。

他觉得自己不是为谁去采的,不是为了讨得谁的欢心,他眼里只剩下那紫花,仿佛那朵紫花天生就是等着他去摘下一般。

维塔利的心里憋着一口气,一股到了胸口,长期闷在那里的气,不吐不快。

他从疲惫的幼小身体里挤出力气,恍着神,瞪着眼一步一步地爬向树冠,往那一年才盛开一次,一次只盛开一朵的紫花爬去。

父亲,瓦连京那,还有其他的什么,统统被他抛到了脑后,他只是想要证明什么,证明一个他都说不上来的虚无缥缈的东西。

小维塔利爬上了树冠,伸出手,抓住了紫色大花的底部。

他拿到了!

只是一朵花而已,维塔利却痛快地大叫出声,孩子稚嫩的嗓音在冬宫翡翠的穹顶上飘出很远,使得来往的官员惊讶地抬起头。

这是他来到这里后,第一次觉得如此爽快,如此自由,好像整个世界都握在他的手里。

他打败了这朵花!

你也不过如此!

在维塔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时,他听到亲王殿下惊恐的尖叫声。

维塔利脚下的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,少年身体剧烈地一晃,在重力的牵引下,仰面后倒。

这一次,没有奇迹发生。

维塔利如失去双翼的鸟一般,跌下树梢。

风在耳边呼啸而过,坠落感撕裂他的感官。

一切不过电光火石,维塔利却觉得心如飞鸟般被放飞。气流在脸上拂面而过,使得他久违地想起了故乡的晚风。

那里是又冷又荒凉的地方,但在仲夏的傍晚,森林间也会吹起温柔的风。而他坐在山丘上,俯瞰着木海沙沙作响,就这样看着,心也静了下来。

闲暇时父亲还会背着弩牵着狗,带他去森林里打兔子,夜幕降临时,就切几块胡萝卜,和打到的猎物一起乱炖成一锅汤。

随行的猎户们坐在树桩子上,嚼着烟草哼着不知名的小调。烟火缭绕间,香味渐渐弥漫……

少年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,美好的回忆戛然而止。

他手里紧紧捏着不成样的紫花,殷红的血触目惊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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